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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第4章

发表时间: 2025-06-09 10:45:13

我继承山庄后,家里突然住进三个弟弟。

江曜每天用腹肌蹭我手背:“姐姐揉揉就不酸了。”

沈知白泡茶时总让水汽洇湿衬衫第三颗纽扣。

周屿半夜敲窗:“画室暖气坏了...姐姐被窝能分一半吗?”

暴雨夜他们同时抱着枕头出现在我房门口。

我点燃壁炉轻笑:“排好队,一个一个来。”

后来全镇暴雪封山,男孩们在我门前堆了三个雪人。

红围巾的江曜举着“求收留”木牌。

系蓝丝带的沈知白雪人捧着琴谱。

戴黑绒帽的周屿雪人攥着刻刀——

而我的窗台上,放着三枚截然不同的戒指。

---

雨水在伞面上敲击出沉闷的鼓点,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浸透后特有的、带着点腥气的清新味道。黎雪撑着伞,站在小镇唯一的杂货铺屋檐下,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对面灰扑扑的墙壁上。

新雨洗刷了旧尘,却洗不掉那种深入骨子的陈旧感,像她刚刚接手不久、坐落在半山腰的那座“雪山山庄”。一个巨大、空旷、塞满了父母猝然离去后所有无声回响的石头壳子。

“姐姐!看路!”

一声清亮得有点咋呼的喊叫突兀地撞进耳朵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。

黎雪下意识地往旁边撤了一步,几乎是同一瞬间,一道身影裹挟着潮湿的风,猛地从她刚才站立的位置冲了过去。

“咚!”

沉闷的撞击声。冲过去的少年没能刹住车,结结实实撞在了杂货铺旁边堆放的几个空木箱上。箱子哗啦倒了一地,少年也狼狈地摔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。

黎雪垂眸,伞沿微微抬起。是个很年轻的男孩,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和运动裤,此刻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肩膀和胳膊肘,浓密的黑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绺,贴在饱满的额角。

他抬起头,对上黎雪的目光,那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,像山间骤然拨开云雾的湖泊,澄澈又直白,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一点被抓包的窘迫。

“对、对不起啊姐姐!”

他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,动作牵扯到痛处,又是一阵呲牙,

“没撞到你吧?都怪我跑太快了……”

黎雪没说话,视线淡淡扫过他因为揉搓而掀起的卫衣下摆。一小片紧实、覆着薄薄汗水的麦色腰腹肌理一闪而过。

她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收回目光,准备绕过这一地狼藉。

“江曜!你属炮仗的啊?点着就窜!”

另一个声音响起,带着点无奈的清润。

黎雪脚步顿住。

杂货铺旁边的窄巷口,又走出两个身影。撑着伞的是个身形更为清瘦挺拔的少年,穿着一件熨帖的米白色衬衫,外面松松套了件浅灰色的开司米毛衣,臂弯里抱着几卷画纸。

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柔软的深棕色发丝,衬得一张脸愈发白皙干净,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温润平和,像初春化冻的溪水。

他看向黎雪,微微颔首,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:

“抱歉,打扰您了。他总这样,冒冒失失的。”

被叫做江曜的男孩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,拍了拍湿掉的裤子,不满地嚷嚷:

“沈知白!你少在漂亮姐姐面前编排我!我这是……这是为艺术献身!赶灵感呢!”

他一边说,一边又偷偷瞄黎雪,耳根悄悄爬上一点红。

第三个少年站在沈知白身后半步的位置,几乎完全隐在窄巷的阴影里。

他没打伞,只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,帽檐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线条清晰冷峻的下颌和紧抿着的、没什么血色的薄唇。

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,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旧画板,双手插在口袋里,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。

对于眼前的混乱,他仿佛置身事外,连眼神都吝于给一个,只是帽檐下那道目光,在黎雪身上停留了一瞬,冰冷,锐利,带着审视。

“周屿,搭把手。”

沈知白对阴影里的少年说,声音依旧温和。

被唤作周屿的黑帽少年像是没听见,兀自站着,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。

沈知白也不以为意,自己俯身去扶那些歪倒的木箱。

江曜也赶紧凑过去帮忙,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。

黎雪的目光掠过他们三人,艺术生。黎雪几乎立刻下了判断。

山下那个半大不小的艺术学院,每年这个时候,总有些学生被老师丢到山里来“采风”,美其名曰汲取自然灵气。

无端的闯入者。

她收回目光,不再停留。鞋跟敲击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,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回响,很快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深处。

伞下,她挺直的背影没有丝毫停顿。

身后,江曜搬箱子的动作顿住了,直勾勾望着那个消失的方向,肩膀撞伤的痛感似乎都忘了。

“喂,沈知白,”

他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点不敢置信的兴奋,“看见没?刚才那位……像不像雪山上的女神?冷冰冰的,但……绝了!”

沈知白扶正最后一个箱子,镜片后的目光也追随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街角,指尖无意识地在湿冷的画纸边缘摩挲了一下。

“嗯,”

他轻轻应了一声,声音被雨声模糊,

“很特别。”

窄巷的阴影里,周屿终于动了动。他微微抬起帽檐,露出帽檐下那双沉黑的眼睛,依旧没什么情绪,只是盯着黎雪消失的方向,久久没有移开。

雨水顺着他黑色的帽檐滴落,在他脚边砸开细小的水花。

---

雪山山庄巨大的雕花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,隔绝了山下小镇最后一丝烟火气。

雨势渐大,豆大的雨点砸在庭院青石板路上,溅起迷蒙的水雾。

空气里只剩下雨水冲刷古老建筑发出的单调轰鸣,以及植物在风雨中簌簌摇摆的声音。

黎雪将滴水的伞递给迎上来的管家福伯。

福伯年逾六旬,头发花白,背脊却挺得笔直,穿着浆洗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管家服,动作沉稳利落。

他接过伞,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:

“**回来了。雨这么大,没淋着吧?”

“没事。”

黎雪的声音没什么起伏,径直穿过挑高的大厅。厅内空旷,巨大的水晶吊灯并未点亮,只有壁炉里燃着几块松木,橘红的火光跳跃着,在冰冷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和厚重的古董家具上投下晃动的影子。

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燃烧的暖香和旧宅特有的、混合着书籍与尘埃的沉静气味。这是父母留下的气息,庞大而寂静,像一座温柔的坟墓。

“厨房煨着参鸡汤,**先喝一碗驱驱寒?”

福伯跟在身后,声音放得很轻,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。

黎雪脚步未停,走向通往二楼的弧形楼梯。

“晚点。”

她刚踏上二楼铺着厚地毯的走廊,福伯的声音又从楼下传来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:

“**……有件事,得跟您说一声。”

黎雪停在楼梯口,扶着冰凉的橡木扶手,微微侧身,目光向下投去。

福伯站在大厅中央,暖黄的壁炉光勾勒出他有些不安的轮廓。

“下午……雨下得最大的时候,来了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。说是山下艺术学院来采风的,回镇上的路被山上冲下来的泥浆给堵了,车过不去。

雨太大,他们全身都湿透了,实在没地方落脚……”

福伯的声音越说越低,带着明显的忐忑,

“我看雨实在太大,天也快黑了,山里太危险……就……就自作主张,让他们暂时在客房那边避避雨,等路通了就走。就……就三个男孩子。”

三个男孩子。

黎雪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。

山下杂货铺前那三张年轻的面孔——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冰冷的水汽仿佛还萦绕在鼻尖。

她沉默着,目光扫过窗外被暴雨肆虐得一片模糊的山林,雨幕如瀑,天色昏暗得如同深夜。这种天气,被困在山上,确实危险。

半晌,就在福伯额头都快要渗出冷汗时,黎雪清冷的声音才从楼梯上方落下,没什么温度,却也没有责备。

“知道了。”

只三个字,再无其他。她转身,身影消失在二楼走廊的昏暗里。

福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抬手抹了抹额角不存在的汗。**性子是冷,但并非不近人情。

山庄的客房区在东侧翼楼,与主人居住的西侧主楼隔着长长的回廊和中央庭院。

黎雪回到自己位于主楼二层的书房,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窗外凄风苦雨的景象和声音。

书房很大,三面环绕着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书架,塞满了父母生前收藏的各类书籍。宽大的书桌临窗,对着庭院的方向。

她打开一盏阅读灯,昏黄的光晕只照亮桌面一角。她没有看书,只是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,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,发出极轻的嗒嗒声。

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,但风依旧刮得庭院里的老树呜呜作响。山庄的寂静被这风雨衬托得愈发深沉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叩响。

“进。”

黎雪的声音不高,清晰地穿透门板。

门被推开一条缝,福伯探进半个身子,脸上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神情。

“**,”

他压低声音,

“那几个孩子……安顿好了。就是……嗯……江同学,就是那个特别活泼的,刚才在客房走廊活动筋骨,大概想舒展一下撞到的地方,结果动作大了点,不小心……把走廊拐角那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给带倒了……”

黎雪敲击桌面的指尖顿住。

“……摔碎了?”

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
“没,没碎!”福伯连忙摆手,“万幸,只是磕掉了一个小角。我看那孩子吓得不轻,一个劲儿道歉,脸都白了。”

黎雪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,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丝绒盒子,里面是几块青花瓷瓶的碎片——那是山庄里另一个花瓶,上个月工人搬动时不小心碰倒摔碎的。她当时也只是让福伯收了起来。

“知道了。”

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三个字。

福伯点点头,轻轻带上了门。

书房重归寂静。黎雪的目光投向窗外,庭院里高大的树木在风中狂舞,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。三个陌生的年轻男孩,像几颗突兀投入深潭的石子,搅乱了山庄一成不变的死寂。

她不喜欢变动,更不喜欢生活节奏被打乱。但此刻,外面的风雨是真实的危险。

她拉开书桌最底层一个上锁的抽屉,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文件和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小盒子。

她没打开盒子,指尖在上面轻轻拂过,冰凉的触感。片刻后,她关上了抽屉,落锁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
---

一夜风雨肆虐,到了清晨,竟诡异地停了。

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,将湿漉漉的山林和山庄庭院照得一片亮堂。

水珠从树叶尖、屋檐上滴落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空气清冽得像冰镇的泉水。

黎雪起得很早。她习惯在清晨山庄最安静的时候,独自沿着环绕主楼的长回廊散步。回廊一侧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,另一侧是攀援着古老藤蔓的石柱,光线被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,投在她素色的家居长裙上。

刚走到连接东翼客房的转角处,一阵刻意压低的、充满活力的声音就飘了过来。

“……嘶!轻点轻点!沈知白你是故意的吧?”

是那个叫江曜的男孩,声音里带着点夸张的痛呼和控诉。

“不用点力,淤血揉不开,明天你肩膀更抬不起来。”另一个温和清润的声音回应着,是沈知白。

黎雪的脚步停在转角阴影里,没有继续往前。

透过雕花的木质隔断,她看到客房走廊的尽头,靠近窗户的明亮处。

江曜背对着这边,脱了上衣,只穿着一条运动短裤,正龇牙咧嘴地坐在一张高背椅上。他肩背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年轻的张力,麦色的肌肤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。

此刻,他右侧肩胛骨下方靠近手臂的位置,一大片明显的淤青显得格外刺眼,边缘泛着深紫,显然是昨天撞击的后果。

沈知白站在他身后,依旧穿着熨帖的衬衫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。他微低着头,神情专注,双手正用力地揉按着那片淤青。

他的手指修长,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,不疾不徐,显然深谙此道。

“你这身腱子肉是摆设吗?撞一下就成这样?”

沈知白语气平淡,手下力道却不减。

“废话!那是实木箱子!硬的跟石头似的!你撞一下试试?”

江曜疼得直抽气,身体绷紧,肩背的肌肉线条愈发贲张清晰。他像是为了转移疼痛的注意力,目光开始四处乱瞟,嘴里也不停,

“诶,沈知白,你说昨天那位姐姐……就山庄主人,她多大啊?看起来好年轻,但气场好强……冷飕飕的,像雪山顶上刮下来的风,啧,带劲!”

沈知白手上动作没停,只是抬眼,透过镜片淡淡瞥了江曜一眼:

“别乱叫姐姐。还有,少动歪心思。不是谁都吃你这套。”

“什么叫歪心思?”

江曜梗着脖子反驳,身体随着沈知白的揉按不自觉地往前倾,那片淤青正好对着黎雪的方向,

“我这是……对美好事物的向往!懂不懂?再说了,人家也没反对我这么叫啊!昨天在杂货铺我就喊了,她也没说啥……”

他越说越来劲,甚至有点得意地晃了晃肩膀,那片淤青的肌肉也跟着起伏,

“你看我这伤,也算工伤吧?待会儿见了姐姐,我让她看看,说不定……哎哟!”

沈知白在他淤青最重的地方猛地按了一下,江曜疼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,后半句调笑直接变成了惨叫。

“闭嘴吧你。”

沈知白语气依旧温和,下手却毫不留情。他拿过旁边备好的热毛巾,敷在江曜的伤处,

“老实敷着。”

就在这时,江曜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转角阴影里那片素色的裙角。他猛地转过头,眼睛瞬间亮得像发现了猎物的狼崽子。

“姐姐?!”

沈知白动作一顿,顺着江曜的视线也看了过来。

黎雪面无表情地从转角阴影里走了出来,晨光勾勒出她清冷的侧影。

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江曜**的上身和那片显眼的淤青,没有丝毫波澜,最后落在沈知白还沾着药油的手指上。

“山庄有备用跌打药油。”

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,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,

“在前厅左侧第二个储物柜里,白色瓷瓶。”

“啊?哦!谢谢姐姐!”

江曜立刻咧嘴笑了,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,仿佛刚才疼得龇牙咧嘴的不是他,

“姐姐你真是人美心善!”

他一边说,一边作势要站起来,被沈知白用眼神按了回去。

“谢谢黎**。”

沈知白微微颔首,态度恭谨而疏离,顺手将旁边江曜脱下的T恤扔到他头上,

“穿上。别着凉。”

江曜胡乱地把T恤套上,盖住了那片淤青,眼睛却还亮晶晶地追随着黎雪,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情和好奇。

黎雪没再停留,视线掠过他们,投向回廊更深处。那里,靠近最里面一间客房的门框边,倚着一个沉默的黑色身影。

周屿。

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,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,帽子拉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他双手插在口袋里,肩膀微微倚着门框,整个人像融在清晨尚未完全散尽的阴影里。

帽檐下,黎雪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,冰冷、专注,带着一种无声的穿透力。

他没有像江曜那样出声,也没有沈知白那样打招呼,只是沉默地站着,像一个潜伏的幽灵。

黎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,便冷淡地移开,仿佛他只是回廊里一件不起眼的摆设。

她步履未停,继续沿着回廊向前走去,素色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,留下一个毫无留恋的背影。

沈知白看着黎雪消失在回廊尽头,才收回目光,对还在探头探脑的江曜低声道:

“收敛点。她不是你能随便招惹的人。”

江曜撇撇嘴,揉着肩膀,小声嘟囔:

“知道啦知道啦,就你规矩多……”

眼神却依旧忍不住瞟向黎雪离开的方向。

阴影里,周屿缓缓站直了身体,帽檐压得更低,转身无声地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
门轻轻合拢,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。

---

傍晚时分,夕阳的余晖将山庄西侧的露台染成一片暖金色。露台对着层叠起伏的远山,视野极佳。黎雪处理完几份山庄修缮的邮件,从书房出来,习惯性地走向露台,想透透气。

刚走到露台入口的雕花玻璃门前,一阵极其细微、却异常清晰的乐声便如丝如缕地飘了过来。不是通过音响播放的那种,而是真实的、带着木质共鸣的弦乐声。

她停下脚步。

透过洁净的玻璃,她看到露台角落的藤编桌椅旁,坐着沈知白。

夕阳的金辉洒落,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。他微垂着头,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而优美。

一把深棕色的小提琴优雅地架在他修长的颈项间,下颌轻抵着腮托。他的右手执着琴弓,左手手指在指板上灵巧地跳跃、揉弦。

那乐音便从他指尖流淌出来,清越、空灵,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感,却又在纯净深处,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、近乎悲伤的温柔。

是舒伯特的《圣母颂》。黎雪几乎立刻就听出来了。这首曲子,母亲生前常常在黄昏时分弹奏钢琴版。

乐声在空旷的露台上低回婉转,仿佛有生命一般,追逐着最后一缕阳光,缠绕着庭院里初绽的晚香玉的气息。

沈知白的演奏技巧极为精湛,每一个音符都饱满而富有感情,将那种虔诚的祈祷和深藏的悲悯诠释得淋漓尽致。

黎雪站在玻璃门后,没有推门进去。夕阳的光穿过玻璃,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

她只是静静地听着,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淡漠,唯有搭在冰凉金属门把上的指尖,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泄露出一丝被触动的心绪。

一曲终了,最后几个音符袅袅消散在暮色里,留下悠长的余韵。沈知白缓缓放下琴弓,轻轻吐出一口气,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音乐世界里。

就在这时,露台另一侧通往花园的侧门“砰”一声被撞开,打破了这份宁静。

“沈知白!你躲这儿呢!可算找到了!”

江曜活力四射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。他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,脖子上挂着条毛巾,额发被汗水浸湿,显然是刚进行过剧烈运动。

他几步冲上露台,带来一阵汗水和阳光混合的气息,目标明确地直奔黎雪……旁边的藤桌。

藤桌上放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,一只小巧的银壶正坐在酒精炉上,壶嘴冒出袅袅白汽。

“渴死我了!”

江曜看也不看,伸手就去抓那只还在冒着热气的银壶把手。

“小心烫!”沈知白蹙眉提醒。

话音未落。

“嘶——!”

江曜的手指刚碰到滚烫的银壶把手,就被烫得猛地缩回手,倒吸一口冷气。

他动作太大,带得旁边藤椅一晃,手肘又“咚”一下撞在桌沿,桌上那只刚被沈知白倒上热水的青瓷茶杯顿时一歪!

澄澈滚烫的茶水倾泻而出,不偏不倚,全泼在了正欲起身的沈知白的前襟上。

“啊!对不起对不起!”

江曜手忙脚乱,抓起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就往沈知白胸口按,

“没事吧?烫着没?”

沈知白被这突如其来的“袭击”弄得措手不及,下意识地后退一步。米白色的衬衫前襟瞬间湿透了一大片,紧紧贴在皮肤上,透出底下温润的肉色。

湿痕的中心,正好是衬衫的第三颗纽扣位置。那颗小小的贝壳纽扣被热水浸润,在夕阳下折射出一点微光,而它周围的布料则被洇湿成半透明,紧紧贴着底下那一点若隐若现的、属于年轻男子的胸线轮廓。

水汽氤氲升腾,带着茶叶的清香,缭绕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。

沈知白僵住了。

他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前襟,又看看一脸闯祸后惊慌失措、拿着脏毛巾还想往他湿衣服上擦的江曜,再抬眼,目光恰好撞上了站在玻璃门后、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的黎雪。

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
沈知白那张向来温润平和、仿佛戴着完美面具的脸上,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
白皙的皮肤迅速漫上一层薄红,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。他飞快地抬手,试图挡住那片洇湿的尴尬部位,动作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。

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,羞赧、窘迫、一丝被冒犯的薄怒,还有极力想要维持体面却濒临失败的狼狈,复杂地交织在一起。

“江、曜!”

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,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润,带着明显的恼意。

“我……我真不是故意的!”

江曜举着毛巾,手足无措,看看沈知白湿透的胸口,又看看玻璃门后黎雪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,一张俊脸也涨得通红,

“那个……姐姐……我……”

黎雪的目光在沈知白洇湿的衬衫前襟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。

那片水渍,那颗纽扣,那在湿透布料下若隐若现的线条,以及沈知白脸上难得一见的羞愤和狼狈,尽收眼底。

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眼神依旧平静无波,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
她甚至没有对江曜那句“姐姐”做出任何反应。只是搭在门把上的手,终于松开了。

她什么也没说,没有责备,没有询问,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尴尬或兴趣。

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,仿佛露台上这场闹剧从未发生,素色的裙摆划过一个冷淡的弧度,身影消失在通往室内的走廊阴影里。

留下露台上,一个羞愤欲死、试图用毛巾遮住胸口却徒劳无功的沈知白,和一个急得抓耳挠腮、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江曜。

夕阳的暖光笼罩着他们,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、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寂静。

---

深夜。

万籁俱寂。白日里的喧嚣和意外早已沉淀下去,偌大的雪山山庄彻底沉入一片深海般的静谧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虫鸣,更衬得这寂静无边无际。

黎雪有轻微的神经衰弱。白日里沈知白那曲《圣母颂》带来的细微涟漪,以及傍晚露台上那场闹剧留下的莫名烦躁感,在她躺下后反而被放大。

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轮廓,睡意迟迟不肯降临。

嗒。嗒嗒。

极其轻微、带着犹豫的敲击声,像是被风吹动的树枝轻叩在玻璃上。

黎雪起初并未在意。

声音停了片刻,又响了起来。这次清晰了一些,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嗒嗒。嗒嗒嗒。

声音的来源……是她的窗户。

她住在主楼二层,窗外是一个小小的、带栏杆的露台,露台下便是山庄的后花园。谁会在这深更半夜,敲她的窗?

黎雪坐起身,没有开灯。清冷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,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斑。她掀开被子,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无声地走到窗边。

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,只留下那层薄纱。

月光如水,将露台照得一片清亮。

一个人影就站在露台的栏杆边,隔着一层薄纱和玻璃窗,与她相对。

是周屿。

他没戴白天那顶标志性的黑帽子,浓密的黑发显得有些凌乱,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苍白的额前。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灰色长袖T恤,在夜风里显得有些空荡。

他背对着月光,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,只有那双眼睛,在黑暗中亮得惊人,沉黑的瞳仁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,直勾勾地穿透薄纱,落在黎雪脸上。

他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惯常的、近乎木然的阴郁,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。

只是此刻,在那深潭般的眼底深处,黎雪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、近乎脆弱的东西,像是强撑着的什么在悄然碎裂。

他抬起一只手,指节分明,带着长期握刻刀留下的薄茧,轻轻叩了叩冰凉的玻璃窗。声音很轻,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。

黎雪没有动,隔着玻璃和薄纱,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像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寒冰。

周屿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,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、压抑着什么的吞咽声。

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,才从紧抿的唇缝间挤出几个字,声音低哑干涩,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:

“画室……暖气坏了。”

他顿住,那双沉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黎雪,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缝隙。短暂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后,他垂下眼睫,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,声音更低,几乎只剩下气音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、近乎卑微的试探:

“……冷。”

“姐姐……被窝……能分一半吗?”

夜风穿过露台,卷起他单薄T恤的下摆。他站在那里,像一株被遗弃在寒夜里的、孤零零的黑色植物,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阴冷气息,却又固执地等待着某种微乎其微的回应。

月光勾勒出他瘦削而紧绷的轮廓,那是一种无声的、全然的献祭姿态。

黎雪隔着薄纱和玻璃,看着这个在寒夜里向她祈求一丝温暖的少年。他那句“能分一半吗”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,没有激起丝毫涟漪。

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分,仿佛只是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默剧。

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了几秒,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冰线。

周屿眼底最后那点微弱的火光,在她无动于衷的凝视下,一点点黯淡下去,归于死寂的幽黑。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,像是自嘲,又像是早已预料到的麻木。

他缓缓收回了叩在玻璃上的手,指节泛着青白,插回单薄的口袋里。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,似乎夜风更冷了。

就在他垂下眼睫,准备转身,将自己重新投入身后那片冰冷的黑暗时——

黎雪动了。

她抬起手,没有去碰窗锁,而是伸向了内侧窗帘的拉绳。

“唰——!”

一声轻响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
那层朦胧的、唯一还连接着两人的薄纱窗帘,被她干脆利落地拉上了。

动作没有丝毫犹豫,彻底隔绝了窗外月光,也隔绝了那个在寒夜中无声祈求的身影。

最后映入周屿眼中的,是窗帘合拢前,黎雪那张毫无波澜的、如同冰封雪塑般的侧脸,以及她转身离去时,素色睡袍衣角一闪而逝的决绝弧线。

露台上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。周屿僵立在原地,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黑色石像。

月光被厚重的窗帘彻底阻挡,露台沉入浓墨般的死寂。刺骨的寒意仿佛有了实体,顺着**的皮肤、单薄的衣衫,疯狂地钻进骨头缝里。

他插在口袋里的手紧握成拳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,只有一种被彻底遗弃在冰原深处的麻木。

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,站了很久。久到露台石栏上的夜露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脚,久到远处山林的轮廓在微熹的天光中渐渐清晰。

最终,那尊黑色的“石像”才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生锈般的滞涩,转过身,一步一步,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。